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茎滑水跃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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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李氏见小叔买了肉韭菜同酒来,满心欢喜,向魏如虎道:“饶你去罢,快帮二叔切肉择菜去。”【也不是兄弟,竟是救命王菩萨。】魏如虎将净桶轻轻放下,腰弯背折挣着去相帮。到厨下炒了,盛了一大盘,一小盘,大盘中肉多韭少,送与嫂嫂同妻子享用。魏如虎帮着盛饭筛酒,伺候他妯嫂二人吃了,然后将那小盘子掇过来,他兄弟二人吃。这盘中肉少韭多,那魏如虎只翻着肉吃,魏如豹单吃韭菜。他妯娌二人看着,那李氏问婶子道:“二叔怎么不吃肉,单拣韭菜吃,是甚么缘故?”师氏低声道:“刚才那卖韭的说韭菜兴阳,故此他尽着吃呢。”李氏听说,钉钉的望着魏如虎,还在那里寻肉吃,心里急得忍不住了。骂道:“你害了谗痨了,你把韭菜也吃些是呢。”那魏如虎正在找肉吃,吓得把手中筷子掉在桌上,回头望了望,不知是甚么缘故,忙拾起筷将韭菜一连吃上几大口。李氏笑着道:“看这才是理。”他妯娌二人彼此心照,笑了一常闲话休题,且言正传。再说这仙桃自卖与钱贵之后,改名代目,凡来之人好歹,叫他预报。这钱贵一时在盛名之下,阅人虽多,并无一个知心中意的人,皆不过淡然相处而已,他又自负才华,不肯与白丁相对,遇着那稍通文墨,面目可对的,虽贫穷之士,还可博他一笑。老那形容丑陋,气质粗俗的,虽缙绅公子,富老大商,他虽没奈何,违心承奉。然那一种万不得已的光景,未免露于辞色之间。
    这些大老官都是好顶花盆戴高帽的人,见他如此,往往含忿而去,他父母虽然怀恨,缘系亲生之女,又自幼娇惜惯了,故舍不得难为他。他所以任性到底。那众人中有种俗人笑话他,也有一种情人怜惜他。那俗人笑他呢,说他门户中人,原是倚门献笑图几个银钱,况瞎了双眼,还要拣甚么儿郎,聪俊富贵的倒不陪奉,反喜那饿鬼穷酸,有何好处?那情人怜他呢,说他立志如此,也是妓女中有气概的。有这一段好心,将来定有一个好收圆结果。两种话传到他耳中,他只执定主见,毫不动移。但他父母虽然疼女,未免爱钱,那钱为命是一生全在银钱上做工夫的人,他当日靠着郝氏,满心中想挣一个乌龟中大大一个财主,【大大的财主甚轩昂,加上数字甚不堪。】不想郝氏自从遇了竹思宽,把个妙牝被他楦得其大无当,主顾一个不来上门,他也甚惊异,况且郝氏也还算不得很老,怎便为人弃掷若此?他同郝氏虽名为夫妇,因他以钱为重,穿吃次之,屄为轻的,素常也不甚与郝氏交合。
    一日,他疑心郝氏的此窍或有别故,故招揽不来主顾,偶然同他试试,孰意弄了进去,渺无边岸,竟如一粟纳之大仓,他方知闭门谢客者缘此。他抚着郝氏之阴,竟恸哭起来。郝氏惊问其故,他道:“我仗你的这件东西做一个钱库,满心想做个财主,谁知弄得如此。如今门前冷落车马稀,这财主是无望的了,叫我怎不伤心?”说了,更放声号啕大恸。郝氏由不得好笑,安慰他道:“你不必伤心了,我的虽然没用,女儿已长成人,有他接了衣钵,将来这个财主不怕不是你做,你但放心。”他听见这话,方才住了哭。
    他每日在白眉神案前焚香叩祷,【龟子家所供白眉神,赤面虬须,白眉直竖,问之,云系柳盗跖,但盗跖当为强盗祀之,何龟奴祀之?岂谓妓妇之心,于如强盗之恶耶?】保佑女儿招财进宝,以遂初愿,不想这不顺亲心的女儿,今又立志如此,大失生平所望,除了他母女二人,别无挣钱之物了,这个财主只好看别人做,自己是无分的了。着了重气,染成疯癫。一日,走到朝天宫山后,竟跳在一个臭泥坑内淹死。【钱为命毕。】这郝氏原也不可以他为夫的,不过名而已矣。买了一个火皮匣盛贮,雇主工抬出城外,烧而弃之水滨。但他:既无九肋能为药,又乏躯形可卜筮。
    此等物何足道哉?那钱贵一日在书房中闲坐,正倚枕沉思,只听得代目到跟前说道:“姑娘,我刚在门首见卖的《烈女传》小本儿的,我买了一本来。”钱贵欣然坐起,道:“你念与我听,看是那里人,是怎样的烈女。”代目念道:烈女杜小英,系湖广辰州府诸生杜楷之女。母姜氏,梦见一女子,绛衣执玉,再拜而告曰:“吾英台女也,敢就母僦居,”姜氏许诺,觉后有孕。及诞,即以小英字之,。八岁,母舅爱其聪慧,授以闺训,诸书一目了然。及读《木兰诗》并《黄崇嘏传》,乃掩卷叹日:“此二女不足以法也,夫以女子混迹男儿中,纵完身无玷,亦失贞静之道矣。”舅闻,大异之。及长,已字巨族。流贼张献忠大寇湖南,将近辰郡,阖城人俱逃躲。杜楷携举家於潜避山中。官军无粮,素无纪律,到处抢掠妇女,被掳者无数。小英亦被一军士抢到营中,欲犯之,小英号泣求死,誓死不从。军士怒而惧,进上主帅,主帅好色贪淫,【好主帅,主帅如此,军士可知。】一见大悦。【明末之将大都此类,焉不被流贼所败也?】小英正色道:“圣天子命将军讨贼以救黎庶,今将军反纵士卒抢劫良家子女,与贼何异?不但将军上负天子,下何以副众百姓之望耶!妾以为无知军士贪淫劫掳,将军定不知之,得见将军,将军定下令召人领回,今将军反欲污妾,不但威令何以督三军,独不畏人讥议耶?”主帅不怒,反大笑曰:“自古道:佳人难得。我幸获汝,且作目前之乐,死又何惧,人言何畏哉!”【好将军,见一女子便不惜命,真可谓朝廷之干城柱石。】纳于幕内,欲淫之。英诡辞泣告曰:“妾身已在此,尚何能辞,襄妾因母病笃,矢志茹素三年。今已两载十月矣,倘蒙宽假,以完宿志,不然,惟愿速死。”主帅心甚怜爱,许诺。既而流贼过去,主帅挟小英回武昌。泊舟江游,将及两月,意欲犯之。英恐不能保全完璧,乃作绝命词十首。自叙章首,内之油囊,贮于衣间,投江而死。
    其叙略曰:
    洋洋洞庭,妾非不能死也,恐投之荒烟野水中,无有知者,则二亲终不得我存亡矣。武昌省会之区,楚南贤士大夫多集于黄鹤白云间,且当贡举之年,晋郡应试,必多其人,故隐忍至此而死,希长者为妾妇报高堂耳。
    其词曰:
    厌听军中唱凯歌,几回断肠岭猿多。【此二句无限悲鸣】将军不下搜罗令,【仅罪及首恶】遮莫红妆马上驮。
    其二:
    泪痕湿透旧罗衣,梦到家乡身未归。【读之凄怆】满目风涛谁是侣,低低遥祝两灵妃。
    其三:
    舟师乍围五溪津,载得佳人泊水滨。【红颜薄命,千古同悲】寄语双亲休涕泣,入江犹是女儿身。【难得,真烈女。】其四:忆昔深居画阁时,诗书曾就渭阳师。
    于今飘泊干戈里,犹梦挑灯读《楚辞》。
    其五:
    生平十五未簪笄,自古红颜福不齐。
    河伯有心怜薄命。东流逆绕洞庭西。【果符其言,烈女有灵。】其六:泣断江声怨乱离,永辞鸾镜缺双眉。
    朱门空自联秦晋,列后相逢总不知。【伤心哉。】其七:身虽如叶坠江边,岂肯随风逐浪圆。【烈女之性,死与不变。】万古不消灭地恨。幽魂只合化啼鹃。
    其八:
    滚滚江涛掩暮空,妾心宁与水俱东。
    山川有恨家何在,谁为招魂鱼腹中?【自有传芳名者。】其九:须眉虽愧奇男子,立志偏期豪杰俦。【不愧女中丈夫四字。】完洁此身还碧落,江皋一任泣鸺鹧。
    其十:
    骨肉于今嗟已矣,承欢惟在梦中迎。【死不忘亲,非但烈而更孝。】贞魂即向家园去,归报高堂已不生。【读竟不落泪者,必无仁心。】既死,逆流六十里,【奇事。勿谓鬼神无灵。】至荆口驿,土人捞尸得其诗。遍传南国,读者无不垂涕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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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念罢,钱贵听了,潸然流涕,道:“为女子者不当如是耶?我生不辰,出于烟花,身已污矣,死于无及。虽失之于始,尚可悔之于终,倘异日得遇才郎,必当洁身以待,万不可随波逐流,笑杀多人也。”【入杜小英一段者,钱贵听此之后,从良之心已十分拿定。】终日眉头不展,毫无笑容。一日独坐,他母亲郝氏到房中坐下,问道:“我儿在此做些甚事?”钱贵道:“春色恼人,欲眠不得,无计消遣,焚香煮茗,供清兴耳。”郝氏道:“好有趣呀!我看你生得如此容颜,又有这些才调,【先奉承几句,好做巧说的引子,虔婆舌妙。】老娘何福,得你为女?”遂满一脸堆下笑来,道:“我儿,有一句话要对你说,你这样聪明识字,决无拗我做娘的道理。”钱贵听道:“母亲有话,但请教训。”
    郝氏道:“儿呀,我们门户人家,好容易得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儿,别人家呢,还要千方百计觅来挣钱,何况你是我亲生,反不着己。当初你七八岁的时节,人见你美秀异常,都说我家将来必定兴旺,后来你虽不幸坏了双目,如今看你的容颜,在姊妹行中也不能有二,做娘的在你身上,想图一个小小富足,以娱老景。你想如今肯使几个憨钱的人,定是王孙公子,阔老富翁,你如今只拣甚么才貌,把这样好主儿常常得罪了去,倒亲近这些穷酸秀士。况从古来,但是有才貌的人,没一个不是一贫彻骨的,就如女子中红颜薄命是一理。古来这些有名的美人,有几个嫁得才貌丈夫?你既有此娇容,已是薄命了,又想接标致才郎,如何能够?你执意如此,我做娘的如何过活?且你只管如此任性,恐怕后来遇著作恶的呆公子,还要弄出祸来呢。”【伏后】故做凄惨坠泪道:“你爹爹因你执性,气成疯癫死了,只有我在,你再执拗,我也不能久了。【以死动之。】你可替做娘的去想一想。”
    钱贵道:“娘言自是有理,但我生在娘家,今日做这等下贱的勾当,已是出于无奈,况天既生我如此才貌,我岂可反不自惜。【男子中有才有貌而趋下流者甚多,见此语当愧杀。】虽在风尘中,也要想一个出头的地位,岂可终落火坑,如此结局?就是今日拣择这些才貌儿郎,也不过是于中要选一个终身的夫婿,并非图买笑追欢,风花雪月的行乐。那些膏粱纨绔,俗气冲人,儿对之,每每欲呕,【大约是被铁化熏怕了。】岂肯图他几个臭铜钱,舍身屈意去奉承他。我是娘之亲生,怎就不体爱孩儿。”
    郝氏道:“我视你如心头之肉,岂有不疼爱你的?但你既生在我这样人家,说不得这些执拗的话,我如今并不叫你弃却才貌情郎,只留富贵蠢物,但要你彼此兼收,庶不寂寞。你说要图一个终身之配,你是我亲生之女,岂不愿你得一个佳婿,但你年尚青春,还可少待,况我方才所说,才子配佳人,千古无多。一时如何能够遂愿,不过等待机缘而已,儿呀!你可知道占花魁上劝嫁的故事么?”钱贵道:“儿自幼眼盲,未曾见过。”郝氏道:“趁今日家中无客,烹一壶好条来,我对你慢慢细讲。”
    叫了个锅边秀的丫头来,名唤财香,煮了一壶好岕茶,代目斟上,同吃了两杯。郝氏便开口道:“我儿,当初宋朝有一个宦家女子,只因避金人之难,被人拐去临安,卖入烟花,更名王美。儿呀!说他生得就如你一般,姿容绝世,才艺惊人,故此都称他做花魁娘子。他起初也不肯接客,定要从良,他娘央了个结拜的妹子劝他,道:‘你既落在门户人家,可是轻易跳得出去的?你说要去从良,固是好事。若从良不着,不若不从。你不如今日顺了娘的意思,那做娘的自然爱惜你,况以你之才貌,自能倾动一时,且受用几年,积攒些私房财帛,等遇著有可意儿郎,那时再嫁未迟。你若十分执拗,那时娘恼恨起来,或凌辱几场,或转卖别家,既难跳出,仍要意从,岂不反低了声价?’【虽是明说王美,却是暗指钱贵,其说真巧。】后来劝醒了他,竟自从了,【郝氏一篇说话,重此二句。】数年中声名驰誉,挣了数千金之物,后选中了一个知心识意的秦小官,做了一对娇滴滴的好夫妻,以完终身结果。【钱贵之肯听从者,乃重此二句。】这是古人的事迹,我儿,你想一想,若这样效法做来,岂不两妙?儿呀,只愿你学他,就是我做娘的福了,再过三五年,替我挣下些钱钞,那时凭你选一个情郎自嫁,可不是好,你若有了好处,我也还要从良呢。【真肉麻。】你多大年纪,就想遇着同心合意的情郎。我在这风月场中经历了多少年,才遇着个知心人儿,【他这知心人,恐选遍天下,也难得此驴大的行货了。】儿呀,你谈何容易。”
    钱贵沉吟了一会,见他娘说得情理皆有,便说道:“母亲教导,儿敢不依,但只是后来倘若选着才郎,我是定要嫁去的呢。”郝氏道:“乖儿,你既听我之劝,我可有不依从你的?但从良虽是好事,只要你自己拿得稳、认得真才妙,若一时错误,后悔便难,【这几句却是良言。】不是轻易的事。”钱贵道:“母亲但请放心,孩儿自有主见,但母亲那时不可失信。”那虔婆见女儿依从了他,叫了几千声乖儿,许了几百个肯字,欢天喜地而去。钱贵见娘去了,自己思量了一番,颇觉有理。自此以后,遇着呆公子、蠢富翁、俗阔老、腐科甲,虽不屈己奉承,也不似当时拒绝。这正是:明知不是伴,无奈且相亲。
    他无事之时,作了春夏秋冬四阕词儿,道:春傍花随柳,雕轮骢马,紫陌践香尘。巧啭黄鹂,翻飞粉蝶,风景醉人魂。笙歌劝饮垂杨下,娇鸟唤游春。狼藉杯盘,玉山颓倒,归去日西沈。
    夏
    彩鸳戏水,黄莺织柳,庭树尽浓阴。水阁榴丹,回廊桐碧,风过觉微薰。方床石枕清无署,碧筒劝频斟。瓜李冰凉,芷荷香满,坐待月华生。
    秋
    寒蛰泣露,银蟾吐月,万户捣衣声。桂蕊飘香,菊英初绽,新酿醉花阴。金风簌簌惊黄叶,天际雁声频。玉烛泪流,金炉香烬,侧耳听残砧。
    冬
    玉梅才放,瑶花乱舞,朝野庆升平。炭炽红炉,歌扬白雪,红粉侑金樽。楼台似玉轻寒透,痛饮已微醺。脍鲤炮羔,浅斟低唱,莫负好青春。
    调《少年游》
    此调传出去,人人皆羡他是才貌双全的尤物,犹恐亲之稍后,因此车马阗门,络绎不绝,他也渐渐积了些私财,以为日后从良之计,这是后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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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一日,有一个富家公子,姓祁名辛,慕他之名,特来相访。一见了面,心爱非常,就送了三十两花粉之资与郝氏,过了一宿。次日就替钱贵做衣服,制头面,成大块的银子付与郝氏,每日预备极丰盛的酒肴。把个郝氏喜得屁滚尿流。钱贵见他豪爽可喜,虽不十分亲厚,却也不像待那别个膏粱纨绔不得已的样子。
    那祁辛一心爱上了他,毫不吝惜,时兴各种的珠翠绸缎,无不买来相赠。过了数日,祁辛私向他道:“我爱你不啻至宝,我素常闻得人说你一心有从良之愿,你若不弃我,以我之力,为你赎身甚易。你到我家,我当以金屋贮之,你意下何如?”钱贵微微而笑,不答。
    又过了几日,祁辛又道:“我前日之言,乃心腹至语,你笑而不答,莫非疑我家中有正室么?实不瞒你,我虽有妻有妾,前生未结夫妇之缘,名为夫妻,实同陌路。【轻薄小儿语,要知钱贵听得此语,决不肯相从矣。】你若肯嫁我,我当别置室以处你,定以你为正,岂肯屈做小星?古云:女为悦己者容。我这一番情深向你,你难道竟无恋我之意么?”钱贵道:“人非木石,岂不知情?承你垂爱,我深为感激。况我既身荐枕席,又何妨更扫箕帚?但你系贵介公子,我仍瞽目娼家,焉敢为君家之配?我前之所不答者,为此故耳。承君不弃,只要做烟花友,不能为中馈妇。君其谅之!”祁辛再三苦说,钱贵执意坚辞。这正是:落花有意随流水,归燕无心恋堕泥。
    祁辛见钱贵决定不肯嫁他,也就兴致索然,渐渐淡了,还留连了数日而去。有四句打油说他二人道:莫认桃夭便好逑,须知和应始睢鸠。
    世间多少河洲鸟,不是鸳鸯不并头。
    代目乘间问钱贵道:“据我看,祁公子相貌也还可观,家资既富厚,又是贵公子,况且性又粗豪可取,待姑娘的情意也可谓亲切之甚了。既要替姑娘赎身,为何坚执不肯?且姑娘又素有从良之志,失此机会,恐后来难遇这等有心人了。姑娘岂不忆鱼玄机的两句,道是: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。
    姑娘尊意,令我不解。”钱贵笑道:“知人不易,难为你言。祁公子人固可嘉,但心性非能常久者。且发妻犹可弃,况于他乎?【钱贵可谓深会其所厚者薄,而其所薄者厚,未知有也数句。】我一会面,即知其为人虚花轻佻,决不能保其始终。因他情意殷殷,较那肉食之辈差强,故不得不为之周旋,岂终身之偶耶?我既欲从良心,必得两意真笃,方能保得能夫妻白头相守。若只图目前恩情富贵,将来不能善后,不但自悔无及,且恐笑破多人口嘴也。且他之爱我者非情也,乃爱我之色耳。古云:色衰而爱驰。异日将奈之何?我今日试说在这里,你但记着。此人将来决不能有成,更不得有寿耳。我既识之,复以身归之,愚者犹不为,而况于我乎?”代目听了,虽不敢与辩,深以为不然。【不可无此一番辩论,不然,不可足钱贵之深心巨识也。】话分两头,且听我说这祁辛的出处并结果的事,便知钱贵的慧心了。我且先说些假道学真迂腐的话,做个引子,再归到祁辛身上来。
    看官请听:夫妻一伦乃五伦之始,有夫妻然后有父子、兄弟、朋友、君臣。且古人云:妻者,齐也,夫妻相敬如宾。又云:上床夫妻,下床宾客。到了床上,那就不拘怎么相戏狎罢了。当日张敞说:“夫妻房帏之私,岂止于画眉而已哉?”别的话就可以不必言而喻了。至于白昼相对,自应相敬相爱。要说竟去跪之拜之,受其打也骂也,那却也无此理。然而把他辱之弃之,拳焉脚焉,视同奴婢,亦决乎不可。况妻与妾婢大不相同。婢字乃卑女,原是卑卑不足数者。即妾之一字,亦立女二字合成,不过比婢女一道又略高些。其为物也,原是取乐之具。可以放去,可以赠人,可以换马。王将军放妾,苏东坡换马二事,亦不必细说,单讲这赠人的。马铎之母已生马铎,乃父念李姓好友无子,赠之,后生李骐。一妾从二姓而生两状元,千古奇闻。生子之妾犹可赠人,可见是不足为重的了。至于妻子,要他生儿育女,为宗祧之计,主持中馈,为当家之用。何可十分轻贱得他?若把他当了一个可有可无之物,与妾婢一般,如何行得?我这一段话是要人夫妻和美、琴瑟相调之意,诸公莫错会了,当是我劝人做那怕婆的好汉。譬如那人把他妻子十分作贱不堪,如寇仇陌路一般,离心离德,焉知那妻子心中又不怀别?念古来这些死节烈的妇人,虽是他的心如皎日,也必定是生平夫妻恩爱,情义甚笃,故愿相从于地下。再没有个两口子素常如活冤家,朝打暮闹,那女人肯去死节的。【说的尽情尽理。】岂但如此而已,我曾听得一个迂腐老道学先生说:“男人日里看了他人之妇美,夜间与妻子行房,心念美人,借妻子之身以行乐。”焉知那妻子不心中也想着美男子,借丈夫之身以行乐耶?此心尚不可萌,而况于弃其妻以私他人之妇,安得保其妻又不私于他男乎?我因要说祁辛家的事,故先说了这段熟话。【虽是熟话,却是劝人夫妇和美的劝世文。】言归正传,且说祁公子撇了自己的娇妻美妾,去淫他人之妇,送了性命,反把妻妾被人去受用,还贴赔了一分大家俬做了嫁妆,岂不可笑?当是这个膏粱公子,姓祁名辛,祖籍原是山东莱州府人氏。【山东来州府而来流寓,故后祁辛死时,别无一亲戚矣。】他父亲曾做湖广黄州府知府,后因告第,路过南京,爱这地方富庶,遂流寓于此。他父母已经亡故。他年纪未及三旬。他妻子莫氏,就是黄州府同知之女。他一娶过门时节,那莫同知就升了广西梧州府知府去了。【梧州府,妙,故后杳无音耗也。】那莫氏生得也还有几分姿色,但月下老人当日不知怎么把赤绳系错了,把两个冤家系成一处。莫氏性格也还温柔,不知何故,祁辛同他像有仇恨一般。只娶进门来,好了没有几日就相反目。那莫氏是个新人,不好同他相闹,只得忍受。过了满月,也就不肯十分相让了,也就言悖而出者,亦悖而答敬。祁辛先见他不敢回言,以为他的夫纲严肃,所以妻子畏而不言,发一会狠就罢了。今日见他嘴中不逊起来,那里依得,竟抡其拳而飞其脚,不但捶其体而且嘴其巴。如此者数次,先不过是分床而卧,后来竟连话都不交谈了,一对夫妻竟同陌路。祁辛赌气娶了两个妾来,一个姓须,一个姓有,都还生得标致。也只过了月余,比待莫氏那个样子还利害几分。这两个虽不敢与他相抗,不过是强笑强迎,假趋假奉而已。论起来,他夫妻大小都在少年。家中要穿有绫罗纱缎,要吃有美酒羊羔。出外堂上一呼,阶下百诺。入内娇妻艳妾,翠绕珠围。真是除了神仙清幽快乐,就要算他繁华受用了。孰意这祁辛不知他是甚么奇异心肠,倒把家中之美弃了,专去外边寻那闲花野草。
    他有一个穷朋友,姓何名幸,是一个少年饱学之人。生得人品清秀,举止端方,与祁辛曾同学念书。何幸仗着腹内文章进了学,祁辛亏了孔方之力也游了庠,虽然各别,少不得算同案的朋友了。他二人年相仿佛,倒也来往得着实亲厚。这何幸的肚中虽比祁辛通透,那祁辛的腰里却比何幸厚实。何幸命既不如他之豪富,且年将三十,小儿尚未有母。他母亲当日在生时使的一个小丫头,叫做葵花,【又一个淫妇。】生得不叫做美。那一种骚浪的态度,是他胎中带下来的,非所学而能也。将二十岁了,何幸就把他收在身边,也不说妻,也不谓妾,混焉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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